人人都向往江南,然而關(guān)于“何處是江南”卻一直沒有一個明晰的答案。
“江南”二字最早可追溯至2300多年前,在長詩《招魂》的最后,屈原臨江而立,仰天嘆曰:魂兮歸來,哀江南!
▼ 屈 原
這是“江南”第一次被詠唱并載記于書簡,自此以后,“江南”雖頻繁被提及,卻也一直在伸縮變化:
在詩人屈子心中,江南是長江以南的荊楚江湘之地;
在太史公司馬遷筆下,從長江南岸直至海邊都是江南;
氣象學(xué)家看來,凡是梅雨覆蓋的地方,無論長江南北都可歸屬江南;
語言學(xué)家則認(rèn)為,長江中下游的吳語區(qū)才是真正的江南;
也有人說,江南的“江”并不一定特指長江,也可能是指淮河;(此時,東北的小伙伴拿出黑龍江,徹底關(guān)閉了這一爭論…)
現(xiàn)代學(xué)者最終給出了一個范圍最小的概念:江南,作為一個人文地理單元,其最具代表性的區(qū)域是以太湖流域為核心的長江三角洲平原和錢塘江及杭州灣南岸的寧紹平原。
▼ 江南核心區(qū)域示意圖
300萬年前,席卷亞洲大陸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在今安徽蕪湖留下了近東西向和近南北向的兩組斷裂帶。
奔涌而至的長江水被裂谷收納,在此處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拐了一個近90°的大彎。
▼蕪湖長江大灣
長江自此轉(zhuǎn)而向北流動,過了南京,才又重新東向入海。
蕪湖至南京這一段近南北走向的江面,自古渡口密布,舟楫如云。
商旅往來,以此段江面為準(zhǔn),確定東西和左右,位于江面以東的廣闊平原,便被人呼作:江 東。
▲古人坐北朝南區(qū)分左右,以東為左,以西為右,故而“江東”亦被稱之為“江左”。另一種說法認(rèn)為,九江至南京,江面以東的區(qū)域都屬于江東。
自秦漢至隋唐,如今溫柔繾綣的江南是以江東這一血氣方剛的形象登上歷史舞臺的。
公元前209年,24歲的項羽領(lǐng)八千江東子弟渡江而西,“所當(dāng)者破,所擊者服”,橫掃秦軍,威震天下。
這是中原大地第一次見識長江以南的水鄉(xiāng)澤國所迸發(fā)出的強大力量。
雖然,恃才傲物的項羽功敗垂成,自刎烏江,但江東子弟的英名卻千古流傳: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題烏江亭》
東漢末年,群雄割據(jù),剛剛年滿20歲的“小霸王”孫策,率數(shù)千兵馬東渡長江,平定江東六郡。在其遇刺身亡后,他18歲的弟弟孫權(quán)執(zhí)掌江東,北御曹操,西拒劉備,并建國稱帝。
背依長江天險的吳國在江東子弟的維護下,成為三國紛爭中存續(xù)最久的政權(quán)。
▼三國時期的江東六郡
2000多年前,這片土地上的風(fēng)土人情與今日之江南大相徑庭,江東子弟身上那股神勇豪放的性情,實則深深烙印著另一個非凡時代所流傳下的印記。
《尚書·禹貢》記載,大禹平定水患后,分天下為九州,其中淮河以南的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直至東南沿海是為揚州。
公元前21世紀(jì)左右,大禹南巡,“至于會稽而崩”,并安葬在今紹興境內(nèi)的會稽山。
當(dāng)時的揚州湖澤遍布,人煙稀少,大禹的孫子少康繼承帝位后,“恐禹跡宗廟祭祀之絕”,將大禹陵周邊的土地分封給了庶子無余,令其世代守護祖陵。
無余不負所托,在這片荒夷潮濕的大地上扎根立足,并建立了越國。
▼會稽山大禹陵
▲司馬遷在《史記》中載記大禹葬于會稽山,越國國君為大禹后裔,后世的史學(xué)家對此存有異爭議。
公元前11世紀(jì)左右,岐山下的周部落即將陷入權(quán)利斗爭的巨大漩渦。
周太王意欲傳位給小兒子季歷,以便季歷再傳位給“有圣人相”的孫子姬昌,這違背了長子繼位的禮儀秩序,勢要掀起一場手足相殘的腥風(fēng)血雨。
令人意外的是,長子泰伯察覺到了父親的心意,攜二弟仲雍坦然離去,拱手成全。
泰伯兄弟跋山涉水,來到還是荊蠻之地的太湖梅里(今無錫梅村),“斷發(fā)文身,裸以為飾”,混跡于以漁獵為生的土著居民中。
▼太湖,無錫黿頭渚
有人說,泰伯不是“讓賢”,而是被迫離開。其實,寬弘隱忍,開拓進取,才是泰伯的元氣。
他帶來了北方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整飭水利,開荒拓土,“數(shù)年之間,民人殷富”,方圓百里的人紛紛歸從,擁立其為吳太伯。
一個嶄新的國度——句(gou)吳,在太湖流域建立了起來。
▼太湖濕地公園,蘇州
春秋末年(公元前5世紀(jì)左右),陰謀權(quán)詭、行刺暗殺層出不窮。
此時,位于長江南岸的吳國和越國都逐漸強盛壯大。諸侯相爭,弱肉強食是那個時代的通行法則,吳、越這對鄰居注定不能和睦相處。
吳國若想舉兵北上,必先解決越國這一后患;越國若要逐鹿中原,必先踢開吳國這一絆腳石。
江南的河湖山野間就這樣拉開了長達半個多世紀(jì)的:吳越爭霸。
▼ 春秋時期的吳越
▲吳越爭霸的時期,上海灘還未淤積成型,太湖亦比現(xiàn)在更為浩渺。吳國的都城在今蘇州,越國的都城在今紹興,今杭州在越國境內(nèi)。兩國相互征伐數(shù)十年,邊界搖擺不定,大致位于檇(zuì)李、御兒一帶。
公元前516年,公子光(吳王闔閭)為奪王位,與伍子胥密謀用刺客專諸以魚腸劍刺死了吳王僚,第二年,闔閭又謀劃刺殺其逃亡到魏國的兒子慶忌。
一個人叫要離的人,就這樣走進了《吳越春秋》。
慶忌是吳國第一勇士,人難近其身。為了搏取慶忌的信任,要離居然讓闔閭砍斷自己的右臂,殺掉自己的妻兒。
最終,要離用短矛刺穿了慶忌胸膛。
士兵拔刀圍住要離,慶忌卻在生死停留間無比釋懷,并說道:
“我們怎么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殺死吳國的兩個勇士呢?”
要離歸吳受到了闔閭的重賞,我們再難以揣度是怎樣的萬千思緒從要離的心上經(jīng)過,他拒絕了封賞,然后呢,拔刀自刎。
要離和慶忌,都不是個例。
在吳越之地,這樣強悍忠誠、重義輕生的死士豪杰比比皆是,一言不合就是大義凜然舍生忘死的拼殺與自刎,如此血腥而彪悍的民風(fēng),至少延續(xù)了近千年。
蘇州平門古闔閭大城八門之一,當(dāng)年伍子胥率軍伐齊由此門出,平齊歸來時由此門入,故曰平門。
公元前496年,吳兵伐越,闔閭傷重而死。
夫差此后專門安置一人在城門口,出入都要讓他問自己:你能忘記勾踐殺死了你的父親嗎?
夫差便答:不敢!
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在夫椒大敗越軍,為父報仇。
蘇州虎丘塔,建于公元959年,相傳塔下的虎丘山是吳王闔閭的墓葬。
蘇州靈巖山夫椒之戰(zhàn)后,勾踐向夫差獻美女西施,夫差為西施修建的館娃宮就在靈巖山上。
后來的事就家喻戶曉了,越王勾踐忍辱負重,臥薪嘗膽,最終以“三千越甲”吞并吳國。
在那些血脈賁張的年代,阡陌縱橫間流傳的都是吳越先民和江東子弟蕩氣回腸的英雄故事。
征伐殺掠與刀光劍影讓迷迷蒙蒙的江南煙雨也氤氳著一絲野蠻的腥咸。
相比“江東”或者“吳越”,“江南”似乎更容易讓今天的人們感覺情深意長。
江南是小橋流水,槳聲燈影;是遠山黛眉,玉屏藍煙;是杏花雨,是青石路,是粉墻黛瓦,是淅淅瀝瀝的雨巷……
江南,是一個美麗而真實的夢境。
歷史的長河曲折蜿蜒,沒有人能預(yù)知它會朝哪個方向流動。
當(dāng)那些血雨腥風(fēng)的記憶慢慢遠去,一個曼妙婉約的江南漸漸長成,而這一切又是如何發(fā)生的呢?
魏晉時期,崇尚老莊的玄學(xué)思想興起于民間,人們熱衷于“玄之又玄”的清談,儒學(xué)教義被晾在一旁。永嘉之亂以后,朝局混亂,統(tǒng)治階層對人民的管束,失去了一個有說服力的理論。
南北朝時期,佛教悄然盛行。
最虔誠的梁武帝,甚至把信佛擺在了治國的前面。一時間,佛寺在以都城建康(今南京)為核心的南梁國土上遍地開花。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江南春》
今天,漫步在江南的大城小鎮(zhèn),依然隨處可見高聳的佛塔,隨處可聞靡靡梵音。
▼ 雞鳴寺,江蘇南京,始建于西晉,號稱“南朝第一寺”
在對佛祖的禮敬中,人們的思想完成蛻變,從此不再執(zhí)著于恩怨仇殺,轉(zhuǎn)而秉持克制,心存善念。
盡管佛教的興盛至少有一半是來自統(tǒng)治者的用意,但學(xué)佛持戒的規(guī)矩,深深影響并改造了江東子弟的性情,外在的勇猛減少了,卻多了內(nèi)在的隱忍與沉靜。
三國時代終結(jié)后,建立晉朝的司馬家后人卻完全沒有繼承祖輩父輩的文治武功。
公元291年,病入膏肓的西晉王朝因內(nèi)訌而衰敗,內(nèi)遷的游牧民族乘機舉兵造反,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士族大家紛紛渡江南下躲避戰(zhàn)亂,史稱:
衣冠南渡
公元311年,司馬睿在建康(今南京)建立東晉政權(quán),涌入江南的北方人帶來大量的人力物力。地廣人稀、水肥土厚的江南迎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業(yè)開發(fā)。
一個世紀(jì)以后,到了南朝宋文帝之時,江南物產(chǎn)豐盛,民力殷實,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魚米茶桑之鄉(xiāng)。
▼浙江北部的鄉(xiāng)村田園
春秋末年,吳王夫差為北伐齊國,在今江蘇揚州附近開鑿邗(han)溝,引長江水入淮河。戰(zhàn)國時期,魏惠王又下令在今河南滎陽附近開鑿鴻溝,連接淮河與黃河。
隋一統(tǒng)天下后,遷都洛陽的隋煬帝楊廣為加強對江南地區(qū)的控制,方便物資北運,在邗溝和鴻溝的基礎(chǔ)上,開鑿?fù)、山陽瀆、永濟渠和江南運河,將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系連為一體,締造出一條橫亙帝國南北,長達2000多公里的經(jīng)濟動脈:
▼隋朝時期的京杭運河
完善的漕運體系,讓江南的商業(yè)發(fā)展突飛猛進。為了方便貨物的集散,人們引水入市,建造起“前街后河”的城鎮(zhèn)。
▼ 鳥瞰烏鎮(zhèn)
密集的水網(wǎng)編織出江南市鎮(zhèn)的根基,水,帶來財富的同時,也滋潤出柔和溫婉的風(fēng)土人情。
▼ 山塘街,江蘇蘇州
從唐朝起,江南地區(qū)成為中國新的經(jīng)濟重心,在民間,“江南”的概念亦開始深入人心,而“江東”則漸漸在史書之中沉寂。
以蘇杭為代表的江南重鎮(zhèn)成為富甲天下、人人向往的理想城市。
公元1129年,被金人驅(qū)趕到南方的宋朝皇帝趙構(gòu)來到杭州,并將其更名為臨安。
或許皇帝此時依然有收復(fù)中原的雄心,只打算在江南臨時安定。但江南的紙醉金迷讓南宋皇室在臨安足足偏安了一百五十年之久。
而伴隨著帝國行政中心的轉(zhuǎn)移,江南地區(qū)的發(fā)展又一次騰飛,到明清之際,江南市鎮(zhèn)的經(jīng)濟水平已讓全國其他城市難以望其項背。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更是將江南的聲譽推向頂峰。
時至今日,長江三角洲城市群依然是中國最活躍、最繁華的地區(qū)。
▼中國衛(wèi)星燈光圖(2015年)
江南的崛起伴隨著唐詩宋詞的興盛,這似乎是上天特意安排的姻緣。江南煙雨中的亭臺樓榭與湖光山色為中國的詩人們提供了抒情寫意的最好參照。
無論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暢懷,還是愁腸寸斷的凄婉,都可以在江南的意象中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 《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唐·韋莊,烏鎮(zhèn)春雨
在濃郁的文學(xué)氛圍熏染下,江南的大街小巷都透著書香氣質(zhì),不止詩人,就連尋常百姓也常常在生活中以詩文唱和。
那些名篇佳句,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穿越空間,穿越時間,飄向大江南北。江南,成為人們精神世界中的避風(fēng)港彎。
那些被委任到江南為官的文人大夫,還親手改造環(huán)境,造福百姓的同時,也在雕琢著江南的意境。
唐朝杭州刺史白居易、宋朝杭州知州蘇軾以及明朝杭州知府楊孟瑛對西湖的疏浚和整治,堪稱典范。
從北宋起,江南的造園之風(fēng)漸起,功成名就的商人、退隱田園的官宦和仕途失意的才子都熱衷于尋木覓泉,興建園林。
明清兩朝,江南園林的建造達到鼎盛,最多時,僅蘇州一城就有大小園林200多座。當(dāng)時最有才華的詩人、畫師和工匠都在為園林的建設(shè)出謀劃策。
人們用太湖的奇石和江南的花木,把存在于詩畫中的蓬萊仙境以寫意山水的形式一點點堆壘創(chuàng)造出來。而這些園林的存在,也讓江南成為名副其實的人間天堂。
江南是被偏愛千年的地方。古有詩詞歌賦高歌江南,今有“江浙滬”免費包郵!
在中國歷史上與“江南”這個概念相提并論的還有七個,如“西域、河西、塞北、巴蜀、關(guān)中、中原、嶺南”,千百年來中國最富的地區(qū)毫無疑問就在“江南”地區(qū)。
如果從字面來理解,江南就是長江以南的意思。這是一個與"中原"、"江北"等相對應(yīng)的地域名,大體上所指的是長江中下游以南的吳越地帶 。
廣義上講江南指的就是長江南岸,長江南岸流域都可以算得上是江南。不過長江橫穿中國大部分地區(qū),這樣的解釋覆蓋面難免有點太廣了!
從蘇州火車站出來,抬眼看見匾額般的車站站牌,蘇州二字用一種柔和的書法字體黃底紅字地橫在空中,背后窗欄構(gòu)造的白色屋檐已如泉水般滑動了江南的水草。
如果江南一無所有,那么這個名字就是想念。
撐著油紙傘,走在悠長的雨巷,江南的所有話語都寫在了光滑的青石板路上。
從天地初開的懵懂之地,到殺氣騰騰的越劍吳鉤,再到英雄輩出的崢嶸歲月,她最終成為了碧水環(huán)繞、鶯歌燕舞的蓮葉樓臺。
雨落屋檐,琵琶聲起,蘇州評彈中江東子弟的吶喊聲言猶在耳。
江南的底氣從未改變,那份果敢無畏的力量,隱沒在珠簾畫船與吳儂軟語里,迸發(fā)在山河國難間。
1918年,魯迅,《狂人日記》。民族危亡之際,籠罩在天空中的封建禮教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撕開一條裂縫,禁錮著中國人思想的枷鎖亦被洶涌的文學(xué)革命所打破。
江南,引領(lǐng)了中國的近現(xiàn)代啟蒙運動,在救國救民的征程中一往無前。
千百年來,人們熱衷于尋訪江南,其實,江南不僅僅是一個地點,更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
江南處處有,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和平安康,就是最美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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